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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-3-9 15:25:52
一个天才的困惑
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(2014年2月第6期) 字号:小 中 大 (快捷键:←) (快捷键:→)
小时候,他喜欢竞技,那种比较、一决高低、并在智力上“无情碾压”别人的快感,是他最迷恋的。可毕业之后,离开了校园、同学,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少有机会再一群人一起做一件事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。甚至,该如何与人相处,都成了他需要不断再学习的技能
本刊记者/刘丹青
随着麻药慢慢推入,郑才千的头越来越沉,眼睛几次合上,但又强撑着睁开。他想保持清醒,好像只要不睡,麻药就伤不到大脑。
小学时,郑才千被车撞过一次,腿断了,需要植入钢板和钢钉。手术前他鼓起勇气,提了个大胆的请求:不打麻药。
“就像刘伯承那样。”他说,刘伯承1926年攻打丰都,右眼中枪,手术时,麻药不够,3个小时里刘伯承一声不吭,结束后告诉医生:“你割了74 刀。”
眼睛合上的一瞬间,郑才千觉得自己输了,一边为软弱、怕疼懊恼着,一边无法抗拒地沉入黑暗。几分钟后,他无意识也无知觉地睡着了。
“大脑对我的意义,就像嗓子对王菲。”郑才千说,那是全身上下他最紧张的东西。
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大脑
从小到大,郑才千最怕的一件事就是“伤大脑”。这大脑是全家最金贵的东西,也是他唯一的天分,唯一的指望。
为这,长到25岁,他从不喝饮料、咖啡,不沾一点添加剂饮料,烟酒更是碰都不碰,定期服用一点补脑药,因为听说那可以改善神经元的链接。
母亲没受过教育,对她来说,给儿子补脑就意味着一件事儿:吃鸡蛋,且越多越好。她一顿给儿子打6个,3个炒米饭,3个煎了吃。
江苏一个小村里,郑才千是全村人的话柄和谈资,很小的时候起,他就听人指指点点,说他太聪明,也太张狂,说他总有栽的时候。
他知道自己长了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大脑,那不是“好一点儿”,或第一名与第二名的差别,“是一种在智商上无情碾压你们的感觉”。
一本书二三百页,他二十分钟看完;一年级课文第27篇《无人售票车》,三五百字内容,他看了一遍就背出来了,一字不错;小学到中学,几乎总是班级第一名;他从不写作业,每天看两个小时电视剧,准时睡觉。
他看同学们的作文:“爸妈逼我学钢琴,我很痛苦。”老师点评:“该文反映了同学们对素质教育的渴望。”怎么这么矫情?——被逼着,是“学东西”,而且是“钢琴”这种东西,有什么可痛苦的?
他公然表示,自己搞不清脸盲、路痴是怎么回事,并暗示那是“智商的问题”。从小到大,他认得出自己的所有同学,并能马上叫出名字。
高中三年,他从理科换到文科,又从文科换回理科,怎么换都是第一名。他知道自己的脑力,也知道自己有轻率的资格,因此在这类选择上,他从不谨慎。
课堂上,老师用江苏话提问,他用普通话回答,“我不想讲家乡话,因为我不属于这儿。”
小学五年级时,老师让每一个人写出自己的理想,12岁的郑才千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字:博导。
他甚至还弄不清博导到底是什么。但学习、比较,并把其他人比下去,这事儿给了他巨大的快感。他想一直这么比下去,从小学,到初中,到大学,到博士。
天分,究竟适合做什么?
13年后,25岁的郑才千并没有成为博导。
郑才千的微博上,一条招生广告上赫然写着:“郑才千亲授学霸考神养成课程,助你变身记忆超人。”并附有宣传语:“一记忆就兴奋,一考试就高分”“数字记忆so easy”“一期不会,下一期免费重学。”
人大中文系毕业的郑才千,说话时不时援引一两句古诗,对中文至今怀有一种朦胧和敬畏,如今成了一个职业教记忆培训班的老师。和新东方、疯狂英语,以及一系列课程培训机构一样,他不介意用最流行的字眼,最煽动性的方式,推销自己,招揽生源。
“我其实喜欢我的工作,”他辩解说,关于为什么喜欢,他沉吟良久,找到了理由:“我自己也可以学到东西。”
“比如我从来不会脸盲,别人问我怎么克服脸盲的问题,我就会仔细考虑一下他们为什么记不住,这对我也是一种收获。”他努力解释,并试着让人明白,一遍一遍地教别人对自己而言简单的东西,并没有那么枯燥。
他在谈话中遗憾地叹口气:“大学毕业后,我的知识量就一直在下降。”
小时候,他喜欢竞技的感觉,那种比较、一决高低、并在智力上“无情碾压”别人的快感,是他最迷恋的。可毕业之后,离开了班级、校园、同学,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少有机会再一群人一起做一件事。
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。他喜欢中文,但对写作没有天分,只在读书上速度惊人,并过目不忘。他兴趣广泛,但广而不精。他能分辨一切细小的东西,记条形码、二维码只用几秒钟,可没有人需要他做这个,电脑扫一扫就出来了。
一度,他看到国外一些智力明星,羡慕之余,觉得这也是一个不错出路。他们在一些综艺节目上出现,玩儿一个游戏,或做一个秀,展示一下智力,让人惊叹,之后得到名声、平台和相应的报酬。
有那么一段时间,他也出现在一些节目里,比如《芝麻开门》《男左女右》,吹着头发,表现出一种霸气,甚至张狂,像导演期待和要求的那样。
其中就有一个环节,他弯腰看一些条形码,一边读取,一边记忆,主持人在旁边点评、议论,现场极其嘈杂。之后他躺进一个箱子一样的容器里,这东西像一个巨大的扫描仪,而郑才千的眼睛正对着一块长方玻璃,主持人把条形码在玻璃上扫一扫,郑才千躺在下面报出对应的商品名。
人们欢呼、鼓掌,之后郑才千从箱子里钻出来,脸上带着一个相声演员一样的笑容。
2013年年末,当他站在江苏卫视《最强大脑》节目现场,站在两块各由2500个魔方组成的魔方墙面前,他准确地指出了那唯一一个不同的色块。
关于他的这一项天分,究竟适合做什么,人们热切地讨论着。有专家说,他该去做一个通才,用他超强的记忆力,贯通所有知识门类,创建一个新学科。
也有人说,他应该去鉴别古玩,以他的观察能力和对细小差别的辨识,他可以轻易发现正品和赝品的区别。“可我对古玩行业一无所知”,郑才千迷惑地说。
还有人叫他以技术参股,拿30%~40%的股份,配合一些培训机构去招生,他不用授课,只要把招牌打出来,在招生活动上露一露面。
他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后者,但北师大心理学院院长刘嘉,对他的选择疑虑又担忧,“赚一点快钱,秀一下智商,这会毁掉他!”
所有人都觉得,郑才千这样的脑力,开班教一点记忆法未免大材小用,可郑才千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,问急了他会回一句:“是不是我只有做间谍你才觉得合适?”
“我的大脑有一部分电脑的功能,但电脑把人脑取代了。”他遗憾地说,而这遗憾,不只他一个人有。
“你不要总跟人说你会了”
郑才千至今很少交到真正的好朋友,理由他自己也不清楚,只是茫然地告诉记者,他做过不少努力,比如别人谈话时,他总是积极地加入进去,人家谈重装电脑,他也搭得上话,从哪一款硬件最好,到每一个操作步骤,振振有词,真求他帮忙装时他才慌了:“我不会。”
不会你是怎么说出来的呢?对方不解。问了才知道,他对这方面既没兴趣,也没经验,更不会操作,之所以能跟人谈,是因为记忆力好,看过就记住了。
无论军事、体育还是政治,他都能跟人聊,他记下所有球员的名字,每一年的比分,所有的世界纪录。往往,这类谈话开始很愉快,对方听了,眼前一亮,引为知己,可说多了才发现,他对此毫无兴趣,也无知识,只是用了一点记忆力而已。
这似乎显得卖弄而缺少诚意,几次之后,没有人再愿意跟他进行这类谈话了。
“你不要总跟人说你会了、记住了,”大他11岁的姐姐提醒他,要话留半句,含蓄一点,谦虚一点,“要不别人会嫉妒你。”
一番察言观色后,他也学着跟别人一样,在提起什么的时候先抱怨难,再表示自己也不会,不能,最后两人会心一笑,愉快地结束了谈话。
他慢慢悟出了一些处世之道,“别人智商捉急的时候,你不要去点醒他,这种时候,你不帮忙,就是对他的尊重。”
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,一群人吃饭时,他会抢在计算器之前报出总价,不掩饰自己的优秀和敏捷。他以为自己正在用智力让别人受益,却不知此举冒犯了所有人。
在掩饰野心、示弱和自嘲这三件事儿上,尽管努力,但他依然不擅长。★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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