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孙岩为八万听众演奏。
■新华社记者张漫子
三月,杨柳吐绿,北京的寒冬接近尾声。
一场钢琴公益音乐会奏响了春之声。一位被孩子们包围、身着黑色燕尾服,面目清秀、三十开外的男子,静静坐在三角钢琴旁试音。斜阳透过落地窗,在他身上投下剪影。
有人耳语:这就是孙岩。安徒生亲善大使,受到多国元首接见的盲人钢琴演奏家。
一双大手在88枚黑白琴键间上下翻飞,随旋律的推动,他的手加大力度,脖颈挺直,双肩起伏,背也颤抖起来。
每一个音的控制恰到好处,少一点都不完美,多一点都是多余。让人难以置信,技法如此娴熟的旋律是出自一位盲人之手。
音符勾勒出的天空下,他犹如一只在大草原上尽情驰骋的藏羚羊。与其它演奏家不同,他的头始终上扬,不曾俯视琴键一次。
钢琴旁的剪影活了起来。这就是孙岩吗?
先天性双目失明、成长于长春一普通工人家庭、10岁获全国艺术调演金奖、11岁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为8万观众演奏《黄河颂》的“全国十佳少年”?
15岁成为中央音乐学院建校半世纪以来的第一个盲人学生、22岁在国际残疾人钢琴大赛中夺冠、同年被授予安徒生亲善大使的中国盲人钢琴家?
演奏完毕,掌声雷动。孙岩起立,示意我们坐下,小声说道,“下一位为大家演奏的是我的学生,他弹得更好。”
不让失明成为借口:“命运无法尽善尽美,我却无法不用尽全力”
我走过去与这位钢琴家握手。他的五指白皙宽厚,指甲干净整齐,手心温暖,爬着不少老茧。无疑,这双手的触感在为主人的练习计数。
我忍不住问:这样一首曲子,您练习多少遍?
孙岩说:每天醒来第一件事,就是把第一乐章的跳音弹奏1000遍。
那么,整个乐曲的练习就是无数个“千遍”。
可看不到琴键,如何找到音?看不到琴谱,如何弹出旋律?面对一架陌生的钢琴、高难度的曲目,如何做到“没有一丝瑕疵”?
有听众闭上双眼,试图找一找盲弹的感觉,却发现最基础的中音do都找不到,即便手被人放在do上,下一个sol又不敢确定在哪里了。
“没有秘诀。只有练习,数以千计的练习。”
1988年,小孙岩5岁。家人苦口婆心请来的钢琴老师,不得不一字一句念谱子给小孙岩听,小节符号、重音、停顿、浮点一字不落;等他会唱谱后,老师再手把手教他在琴上练习单手、合奏。
为了不让妈妈和老师对自己失望,小孙岩在钢琴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。愣是把一整个钢琴的键盘牢牢刻在脑中。
又过了几年,掌握了盲文,小孙岩便用盲文记录别人念出的每一个音节,然后一只手摸琴谱,一只手找音阶,再换另一只手摸谱,另一只手找音阶,直到把整个谱读完、背下来。一个三四页的普通曲谱,翻译成盲文乐谱却是厚厚的一大本。
钢琴,孙岩好像怎么也弹不够。常常,几百遍弹完后,计数成了难题。只管练琴的小孙岩无暇记录,甚至听琴者也记不过来。忽然有天,“一丝不苟”的姥姥有了办法:她捧来十几个火柴盒对孙岩说,“一盒火柴50根,你弹一遍,我就拿走一根,这样不就行了?”
最“笨拙”的方法也最有效,于是就出现了无数如下的画面:一位琴童认真坐在钢琴旁“叮叮咚咚”,从每一个音节开始摸索,一遍一遍练习,由不成曲调到动作熟稔、旋律流畅;他的身后,一位老人一边择菜一边侧耳倾听;摆放整齐的小火柴从桌子的一侧一根一根移动到另一侧,循环往复,不论春雨秋霜还是严寒酷暑。火柴棍如同时间的刻度,为祖孙俩打着辛苦又幸福的节拍。
看不到琴键,如果没有极为充分、万无一失的练习,演奏时手指根本不敢从高处落,更不敢有底气地发音。“所以必须对自己的双臂、双手、每一个动作的幅度极其了解,必须对每一个琴键的宽度、位置极其了解,必须对曲子的每一个音符极其了解。”
通往这三个“极其了解”的路径只有一条:练习,再练习。如果用心聆听孙岩的演奏,就不难发现:每一个音的“熟稔”和“完美”,都历经了无数个“读谱-摸索-弹奏-演奏”、由生到熟的漫长过程。
“我的恩师杨峻对我说:别当自己是个盲人,更不要因此放松对卓越技术的追求。”
梦想并非百无一用:“为梦想坚忍守候,是对生命的敬意”
黑暗犹如巨手,扼住欢乐,不管小生命如何颤动,黑暗依旧纹丝不动,连一丝光亮也不透露。
“坦白说,我曾不只一次想到死。但想一想,又死不得。”回忆起往事的孙岩这样说。
从一位走路都不敢迈步、凡事都需要人陪的盲童,成长为可以摆脱盲杖生活、大步流星登台、独自为8万人及多国元首演奏的演奏家,在母亲沙彦华看来,孙岩这非同寻常的三十年虽然幸运,但更多的是不易。
普通孩子轻易就能拿起碗筷,把饭菜吃干净;小孙岩吃饭时则像小猫小狗一样蜷缩在碗边,把整个嘴唇嘟到碗中央,吃上一口,满脸都沾满饭粒。“不论做什么,他整个人是瑟缩的,每条神经都绷得很紧。”小孙岩的一举一动常常让母亲深深心痛,更让原本就不宽裕的家庭陷入“冰冷”。
有人指点孙岩父亲:把娃娃装进篮子吊在草棚,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悄悄离开人世。然而看着嫩芽般的生命,沙彦华摇着头,紧紧抱住孩子,流下倔强的泪水。
懵懂的小孙岩,依旧独自在黑暗的世界里坎坷前行。然而对盲童来说,黑暗固然可怕,但比黑暗更残酷的是孤独。
邻居的孩童可以看电视、画画、学跳舞、捉迷藏,可孙岩什么都做不了,陪伴他的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、爸爸节衣缩食买下的玩具琴。
直到有一天,他突然告诉妈妈:我要送你一首曲子,是从广播里听到的。说完,一曲《妈妈的吻》从小孙岩手中倾泻而出。未等他弹完,沙彦华已泪流满面,她欣喜地抱住懂事的儿子,问,“喜欢弹琴吗?”小孙岩认真地点点头。“那妈妈绝不让你的手离开琴键......”
然而盲童学琴,又谈何容易呢!记琴谱、找音阶都像抓一把雾霭那样费力。
更何况,愿收盲童为徒的钢琴家更是无从找起。沙彦华牵着儿子的手东奔西走,却四处碰壁。“他看不见谱子,我们怎么教?”“抱歉,他太业余,练习起来也太费劲,我教到头发花白,也未必能把他教会…”
一个接一个“闭门羹”让沙彦华陷入痛苦和绝望。孙岩却抓住妈妈冰冷的手:“别担心,我加倍练习就是了。等练好了,就有老师愿意教我了。”
对多数孩童来说:既然摸索着弹琴这么难,为什么还要成为钢琴家?找不到琴键就不练了吧,总是弹错音、力度不对就算了吧!作为一位盲童,实在有无数个理由说“放弃”。
可孙岩偏不。音乐是他的“稻草”——不仅是他用以对抗黑暗、孤独和恐惧的收容所,还给他光明、力量,给他对美好世界的明媚想象。
每天结束练琴后,孙岩总不忘安慰妈妈,“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。我已经很幸福,您为什么要苦恼呢?”为了激励自己,孙岩苦练《贝多芬第三协奏曲》《贝多芬奏鸣曲悲怆》,从伟大的作品中汲取力量。
终于,孙岩的努力打动了原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杨峻。他对老同学刘诗昆说,“听那孩子弹琴,我没办法说不。他是用心在弹,更何况他把梦想看得比生命更重。”
在物欲膨胀的时代,梦想仿佛百无一用。然而对孙岩来说,音乐是他的唯一梦想、全部希望。只要能弹钢琴,孙岩的脸上就浮着满足的笑。
“这也许就是命运给我的使命。为梦想坚忍守候,是对生命的最大敬意。”
与命运和解的方式:“用心去演奏,而不是用手”
钢琴是眼睛,是他身体的延伸。声音是介质,接收并传递他对世界的感知。演奏,是他与命运和解的方式。
“这个世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,可声音太多,人们却越发充耳不闻,因为麻木了。”通过声音,孙岩感受世界、感受光明。
当练习气势宏大、庄严肃穆的古典主义代表作时,孙岩会走上街:聆听教堂的钟声,或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,感受大自然的光照在身上的温暖;弹奏自己改编的协奏曲时,他就去校园走走:倾听远处琴房传来的悦耳歌声,运动场拍球声夹杂着欢乐的笑声,矫健迅捷的跑动声,奔跑跳跃后的喘息声。
“好的演奏,是让听众忘记你,也忘记自己。”渐渐地,孙岩学会用钢琴为台下的观众讲故事,借旋律的流动表达心境,创造共鸣。“情感的迸发,已经超越技艺。加上感性的东西,一下子就拉到观众心里去。”谈到兴奋处,他大声拍手,声音洪亮,嗖地一下就从沙发上弹起来。打着手势,配着爽朗的笑。
明明有无数理由萎靡不振,他却活得颇有底气。“我不能给阴影任何可乘之机,因为音乐会把我的内心剖开,给听众看。”为此,孙岩不断调整自己,不论是技艺,还是心智。
有节目制片人提出要求:孙岩,可以现场演奏一首励志的曲子吗?
孙岩答说,“抱歉,我不知如何刻意励志。我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在弹我自己。”
艺术源于生活,孙岩将对生活的每一丝感触注入他的演奏。而生活的磨砺也令他越发坚韧、乐观。
这正是孙岩妻子邵焕爱上他的原因。“别人认为绝对不可能的事,孙岩也偏要把他完成。”
当6岁的琴童“豆豆”绽开笑容站在舞台中央,后面的乐手、舞者如同麦浪,孙岩意识到,为中国儿童量身打造舞台音乐剧的机会来了。
孩子们需要活出自己、在热情中留住天性的音乐。这成了他的另一个梦想。孙岩悉心选取了王尔德的《夜莺与玫瑰》《灰姑娘》《小王子》等国内外一流歌剧、音乐剧的选段及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,经过专业的编排,借助分谱教学法等手段,使它们纷纷呈现于舞台,孙岩希冀,“音乐表演”让更多的孩子受益于音乐。
如今,孙岩已是拥有多位徒弟的“孙老师”。他的学生中,有80多岁的老琴童,也有5、6岁的小孩。“用心去演奏,而不是用手,”孙岩常这样对学生说。而学生们则说,“有孙老师带领的演奏,弹得自信,弹得欢乐。”
“过几年,我眼睛会装上芯片,很有可能恢复光明。”孙岩开心地比划着。
“重现光明那一刻,你最想看到的是什么?”
“首先要仔细看看陪我度过寂寞、照亮我人生的钢琴。然后好好看看我爱的人,还要看看蓝天白云和青青的草,看看我生活着的这个美丽世界。”